——贾建初
尽管如此, 学习已经成为了我生活的一个部分。我作了个计划, 在 4-5 年期间学完
高中的课程。我在天津当医生的姨妈也信心十足地对妈妈说,只要建初坚持学习,她可以
指导我,把我培养成有中专水平的医务工作者。我在工余一直坚持自学初中、高中的数学,
物理,语文和历史等。历史和哲学的学习主要是结合时事学习毛选和马列原著。
在造纸厂的宿舍学习使用计算尺
和造纸厂理论小组的工友们一起学哲学
人们常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我当年学习的初始动力是要成为更好的自己,但让
我能够多年来坚持下去的一个重要内在动力来源于学习给我带来的极大的挑战,和战胜挑
战后内心的快乐。我在解数学题的过程中经常体验到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
欣喜。而躲在蚊帐中打着手电阅读那些从赣州纸厂偷来的高中语文书也令我常常忘记了时
间,沉浸在读书的幸福之中。母亲出身书香人家,早年毕业于湖南高等师范学校,又曾经
做过大学校长,懂得知识对于人的一生的重要性。虽然她自己尚未安排工作,也没有能力
帮助自己的子女得到单位的推荐去上大学,但她一直鼓励我们兄妹以及我们身边的爱学习
的朋友继续坚持学习。母亲不时从北京寄来一些学习材料,告诫我们千万不要浪费青春大
好时光。她还常常将一些青年好学向上的实例转告给我们。她用各种方法想让我们明白,
即使没有机会上大学,也不要气馁,坚持自学也可以将自身的文化水准提高到相当的程度,
并对社会做出更大贡献。
记得那时我们造纸厂的生产由于无法得到正常的供电,生产线经常是开开停停,有
时一停就是 2-3 个小时。停电时,车间里一片漆黑,但当班的工人不能离开车间半步,必
须随时准备来电开机。每每在这种时候,我们制浆班的青工小伙伴们就聚在温暖的蒸煮车
间的蒸球操作平台上一起侃大山,天南海北地聊。而我则常常利用停电时光,打着手电筒
演算数学题,很少参与他们的神聊。在某些人眼里我显得不太合群,有些另类。但我也受
到了厂里一些朋友的鼓励。
比如在 78 年考上赣南冶金学院的上海交大附中高中 68 届知青,
我的同班工友吕军玲, 就常常在私下鼓励我好好学习,还不厌其烦地为我在数学、物理
等科目中答疑解惑。我利用造纸车间的废纸订本子做数学题,不知用了多少纸,也算是沾
了造纸工人近水楼台的光。在宿舍学习时,为了省下电池,我和杨丽华经常在煤油灯下读
书,几个小时下来鼻孔都被熏得黑黑的。我们两人经常互相看着对方的大花脸哈哈大笑。
1974 年,我们县里开始公开在农村青年和各厂矿招收工农兵学员。听到这个消息,
我很激动,明知凭自己当时的家庭条件,我被推荐上大学的可能性很小,但还是抑制不住
要试一试。我兴冲冲地跑到厂长办公室, 对李厂长谈了我要上大学的愿望,请求工厂推荐
我去报考工农兵学员。李厂长是位湖北籍的南下干部,平时对待青年工人就很专横,觉得
这些北京、 上海青工不安心在分宜造纸厂工作,整天挖空心思要离开这里。他听了我的请
求后,冷笑了一下,说:小贾呀,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了,好好安心搞生产吧。你们一个个
都跑去上大学,这机器谁开,这纸谁造?再说了,咱们厂也没有名额、、、
1977 年春天,祖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哥哥那时已经调到大港油田工作。 他来
信告诉我,他从在天津医学院任教的姨父那里得知,高校快要恢复考试招生了,让我抓紧
复习备考,并随即邮寄给我他不知从哪里搞来的高考模拟试题。哥哥来信鼓励我,我们一
直盼望的机会来了,千万要抓住,好好复习,搏击一下。
1977 年 9 月, 中国教育部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决定恢复已经
停止了 10 年的全国高等院校招生考试,以统一考试、择优录取的方式选拔人才上大学。
这是具有历史转折意义的决定, 恢复高考的招生对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
识青年、 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
1977 年 10 月 21 号,中国各大媒体公布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并透露本年度的高考
将于一个月后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从广播中听到这个曾有耳闻,盼望已久的消息,我内心
激动无比。上大学再也不用走后门,找关系,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去拼搏了。我马上找到分
宜造纸厂的领导去报名。由于我提前离开初中,连初中毕业的文凭都没有拿到,手中只有
一张小学毕业证。在填写学历一栏,我没有填写小学学历,而是硬着头皮填上“同等高中
学历”。分宜造纸厂共有 7-8 个青年工人报名去考试,其中有一位孔子的后代孔小维。他
因为平日不知何故得罪了领导,被造纸厂领导在报名表上暗地里写上“单位不同意报名”,
使他失去了 77 年参加考试的机会。幸运的是,这次造纸厂的领导没有刁难阻挡我去报名,
我顺利地拿到了准考证。
我的 77 年考大学的准考证
在报考学科上我毫不犹豫地填写了理工科。尽管我儿时的理想是当一名记者,走遍
天下去报道我看到的人和事,但我还是决定报考理工科。一是因为我对文革中有些文人的
作为心生厌恶,觉得文科学问很虚,二是当时对于自己自学数理的成果也有一些信心,觉
得学了理工科后可以为国家为社会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 四十年后回想起来,我才意识
到 77 年报考理工科,以及我们兄妹三人都学了工程,一辈子从事和工程有关的职业, 绝
不是简单的巧合,而是我们在潜意识中受到了我们从未谋面的,在日本学采矿专业,辛亥
革命后一直推崇实业救国的外公余焕东【 6】的影响。
考试的时间越来越临近了,我必须全力以赴地在工余复习备考。我虽然只有小学毕
业的学历,但文革中写大字报大批判稿的历练和对马列著作毛选的学习让我对语文,政治
科目一点也不发怵。我在过去几年里一直也在循序渐进地学习数学,物理这些比较容易自
学的科目。因为化学是门需要实验的科学,没有实验,要理解一些基本概念很不容易,所
以我以前基本没有系统学过化学,这是我的短板。为了准备高考我必须恶补化学。我从背
元素周期表开始,又生吞活剥地学了分子量,原子量,酸碱盐等这些最基本的化学概念。
江西省 77 年高考时间是 1977 年 12 月 3 日和 4 日。 分宜县的考场设在分宜县中学。
造纸厂离分宜中学有 6-7 里路, 最近的一条路是沿着井冈山铁路的铁轨从造纸厂走到介桥
公社,然后从介桥公社走小路去分宜中学。虽然厂领导为这些青工办理了准考证,但是并
没在实际行动上帮助这些青工们复习和赶考,没有做任何他们力作能及的实事。考试的这
两天,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单程步行 40-50 分钟赶到考场,中午就着凉水啃自带的干
粮解决中饭,天黑了才回到造纸厂的宿舍。对比现在的高中生们的高考情景, 完全无法同
日而语。第一天考完试虽然很疲倦,但考试后的兴奋及担心第二天贪睡误了考试,我几乎
彻夜未眠。
理工科的考试有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第一天考语文,政治,第二天考
数学和物理/化学。江西省 77 级高考是先报志愿后考试。我那时对于自己的文化程度没有
一个靠谱的估计,对于全国各大学的情况也缺乏了解,又没有任何人指导,报志愿时非常
盲目。记得我报的第一志愿是北大,第二第三志愿都不记得了,但肯定都是我耳熟的赫赫
有名的大学。第二天的考试结束后,我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心情沮丧地随着人流走出考
场,耳边听到不少考生们兴奋地大声议论自己作对了多少题,我更加觉得自己考得很糟糕,
这大学梦肯定实现不了啦。
接下来的日子我是在沮丧和不安中度过的。 其间我意外地收到了爸爸从北京给我写
的亲笔信,信中说这次考试是中国中断十一年后, 第一次高考,你考得不好,别人也不一
定考得多好,学校最终还是要从矮子里拔将军的。他还说,即使这次没考上, 还有下次嘛。
我家平时写信都是妈妈的事情,爸爸很少给子女们写信,即使和我们面对面在一起时也很
寡言。爸爸的这封信像是寒冬中的一股暖风吹进我那郁闷的心中。
考试后的一个多月,我居然接到了体检的通知书,这说明我上了第一批的录取线了。
但是江西省 77 级既没有张榜公布也没有个别告知每个考生的考分。这让我既为大学梦的
逼近感到高兴,又为不知道有可能上哪个学校感到些许忐忑。不久接到景德镇陶瓷学院机
械系的录取通知书。我之前从没有听说过景德镇陶瓷学院,更不要说报考这所学院,我琢
磨自己肯定是被分配到这所学校去的。当时我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去? 还是不去, 下
次争取再考一个更为理想的学校?征求了父母和各位朋友的意见, 78 年春节后,我怀着
有点不情愿的心情去景德镇陶瓷学院报到,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来到大学后,我出乎意料地发现,陶瓷学院机械系 77 级的生源其实是相当不错的,
班上总共 50 名同学,其中老三届的高中生就有近 20 人。这些老高中的大哥、大姐们高考
的成绩普遍很好(有一位同学高考数学因为做了附加题,得了 106 分),但就是因为他们
年纪偏大,没有去成他们所报的院校,被分配到了陶瓷学院。 他们学术功底深厚,又乐于
助人,在后来的大学学习和生活中给了我们不少帮助。我们班上 50 名同学中只有两名 69
届初中生,一名 67 届初中生,其他都是老高中和新高中生。班上年龄最大的 31 岁,最小
的 15 岁,我那年 24 岁,年龄在班里居中。
在我们分宜造纸厂 200 多名青年工人中, 1977 年高考有两个人被录取,除我之外
另一位是上海育才中学 67 届高中毕业生董景炎。我们都称呼他老夫子。我估计他考得不
错,但是那一年,由于年龄的原因,他被分配去了宜春师范专科学校的物理系就读。这样
我成了厂里唯一的在 1977 年考上本科的工人。 1978 年夏天,又有几个造纸厂的青工考上
本科和大专,他们大都是在 1971-1973 年参加过干校造纸厂文化学习班的青年朋友。
多年后我们小学同学聚会。我了解到我们小学同班的 50 名同学里只有三个人考上
了 77, 78 级的大学本科。除我之外,还有我多年的发小,亲密的朋友汪丁丁,张亚来。
自从 73 年父母回京后,我每次回京都要和他们两人见面,备考期间也一直通过信件互相
鼓励,互通情报。汪丁丁【 7】 77 年考上北京师范学院数学系,张亚来则在 78 年考上人
民大学政治经济系。我们三人后来又前后来到美国不同的大学读研究生。汪丁丁 1990 年
在美国夏威夷大学获得了经济学的博士学位,曾经是国务院特邀专家,目前尚在国内几所
大学任教。假如没有文化大革命,我们小学班里应该有更多的同学有能力考上大学。
2009 年小学同学聚会,左起,张亚来,我,汪丁丁
至于我家,我和我的哥哥、 弟弟 77 年高考都过了录取分数线。 哥哥去了河北工学
院,弟弟考的是英语, 因体检血压高没被录取。他看哥哥、姐姐都考上了理工科, 就加紧
复习数理化, 78 年考上了天津大学的精仪系。 我们兄妹三人几年后又相继来到美国攻读
学位, 他们俩都成为机械工程博士。我的父母亲也于 77 年在轻工部恢复了工作。因为母
亲曾经担任过沈阳轻工学院院长,她被委任为轻工部教育司的负责人。我家三个孩子都以
小学,初中学历考上并带薪上大学,父母亲无需负担我们大学期间的生活费。这在轻工部
一时成了头号新闻,很多部里的干部来到我父母家祝贺并取经,问他们是怎样教育孩子的。
1978 年的春节,我们兄妹三人分别从武汉,河北大港油田和江西分宜回到了北京的家中,
和父母亲一起过了一个十几年来没有过的快乐祥和的春节。
我弟弟,我,我哥哥 1971 年在分宜五七干校
大学期间的共青团活动
在大学准备毕业论文
1982 年大学毕业后,我考上北京轻工业学院机械系可靠性工程硕士研究生。我的
哥哥和弟弟也分别考上了天津大学的研究生。我 1985 年毕业留校任教师, 1990 年自费来
美俄亥俄州迈阿密大学读制浆造纸工程硕士学位。我选择这个专业的唯一原因,是它可以
提供全额奖学金。我的导师录取我的原因之一是我托福分很高,二是因为我作过 8 年的制
浆工人。我在美国研究生毕业后在美国的造纸公司从事了多年的技术管理工作。这都和我
年轻时在分宜造纸厂的那段经历有关。
回想起来, 77 年恢复高考对于我们国家的前途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对我的一生
是也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要感谢邓小平的果敢决策,开放了 77 年底的高考。我要感
谢我的父母从小对我们的教育和影响,特别是在 1969 年初把我们兄妹三人一起送到了五
七干校,让我们年龄相仿的三兄妹在特殊的成长环境中有了可以互相依靠,互相鼓励的亲
人和伙伴。感谢母亲及王厂长在分宜造纸厂为我们搭建的学习平台,给我后来多年的自学
打下了基础。感谢一起在困境中坚持自学,互相鼓励的哥哥弟弟。感谢我的小学同学汪丁
丁,张亚来多年来北京聚会和平时的通信交流。我还要感谢我的青年偶像-刘欣茹以及我
八年的室友,一起肩并肩手拉手学习成长的闺密-杨丽华,和在一片知识无用的噪声中用
知识启发丰富了我们的心灵,又一直鼓励帮助我们坚持学习的那些五七干校七连的大朋友
们-朱曜奎, 蒋正鸿,王元皋等老师。没有这一切,我这个只上过小学的人是不可能在 77
年考上大学的。
参考:
1. 许庄, https://baike.baidu.com/item/%E8%AE%B8%E5%BA%84/19394956
2. 徐运北,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E%90%E8%BF%90%E5%8C%97
3. 刘欣茹, https://en.wikipedia.org/wiki/Xinru_Liu
4. 蒋正鸿, https://baike.baidu.com/item/%E8%92%8B%E6%AD%A3%E9%B8%BF/42719
5. 朱曜奎, https://baike.baidu.com/item/%E6%9C%B1%E6%9B%9C%E5%A5%8E
6. 余焕东, https://baike.baidu.com/item/%E4%BD%99%E7%84%95%E4%B8%9C
7. 汪丁丁, https://baike.baidu.com/item/%E6%B1%AA%E4%B8%81%E4%B8%81/52795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