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读红楼（十一）好便是了，了便是好(ZT)

    了是多音字，可以念（le），也可以念（liao）,“了结”和“完结”的意思。断绝俗缘是所谓“了”，便得解脱是所谓“好”。

   《红楼梦》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其中有《好了歌》和《好了歌注》。这两首“歌”，把书中人物的命运寓于其中。《好了歌》被认为是整个小说的文眼，《好了歌注》更是文眼的文眼，是对《好了歌》所表达思想的进一步解释和阐发。小说第一回中，跛足道人唱《好了歌》。甄士隐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一堆荒冢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好了歌》中最难懂的，是“世人都晓神仙好”。何谓神仙，神仙有什么好，并不是我们凡人都晓得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封神演义和西游记中神仙战胜妖魔鬼怪的故事，耳熟能详。那位酒仙吕洞宾（吕岩），有点“色”。黄梅戏《吕洞宾戏牡丹》中，这位神仙非要点人家少女身上“一点红，一点白，巧玲珑，一双倒挂”四味药，还逼着少女亲口说出来。结果被聪明的姑娘，骂成“儿子”，专门来为难老娘。

    神仙，肯定与宗教有关。大罗神仙和大罗金仙是同一个意思，是道教神仙的一种。学道者的最高追求，是升至最高尊神元始天尊所居的大罗天成。 而通常人们习惯把仙分为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大罗金仙。 根据佛家的说法，只有不断的修炼积德才能得道成仙。首先是鬼仙，修炼到死后，能够长久通灵，存在于鬼道的世界中，例如阎罗王。人仙，是指修炼到没有病患，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代表人物是济公。地仙，能腾云驾雾，寒暑不侵，水火不惧，有一定神通的仙，代表人物是八仙。天仙，是修炼到万寿无疆，具有各种神通。如太白金星、二郎神等。大罗金仙是修为最高的一类仙，能修到形神俱妙，不受生死的拘束；神聚神散操纵自如，天上人间无人能敌。代表人物就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

    甄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听《好了歌》，心中早已彻悟。对道人笑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梁，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陋室：简陋的屋子。笏(Hù)，古时礼制，君臣朝见时，臣子拿的板子。笏满床：形容家里人做大官的多。这两句意思是说，如今的空堂陋室，就是当年高官显贵们摆着满床笏板的华屋大宅。雕梁，雕过花的屋梁，用来指代豪华的房屋。谤：指责、毁谤。强梁：强横凶暴。这里是指强盗、暴徒。择膏梁：选择富贵人家子弟为婚姻对象。膏梁，本指精美的食品。膏，肥肉；梁，美谷。引申为富贵之家。烟花巷：妓院。烟花，旧时娼妓的代称。纱帽：古时候的官吏所戴的帽子，这里是官职的代称。锁枷：旧时囚系罪人的刑具。反认他乡是故乡：比喻把功名富贵、妻妾儿孙等等，误当作人生的根本。为他人作嫁衣裳：比喻为别人做事自己没得到好处。唐代秦韬玉《贫女》诗：“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篇解注比《好了歌》具体、形象、更冷峭无情。富贵的突然贫贱了，贫贱的又突然富贵了；年轻的突然衰老了，活着的又突然死掉了。 想教训儿子光宗耀祖，可他偏偏去当强盗；想使女儿当个贵妇，可她偏偏沦为娼妓；想在官阶上越爬越高，可是偏偏成了囚徒。命运难以捉摸，谁也逃脱不了。世上的人们不知醒悟，你争我夺，像个乱哄哄的戏台，闹个没完。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人的荣辱兴衰，变幻无常。今为座上宾，明为阶下囚。你方唱罢我登场，社会风云变化莫测。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人生苦在不知足，忙碌一世，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首《好了歌》解注，在全书开头造成一种“忽荣忽枯、忽丽忽朽”的险恶气氛，也是对全书荣宁二府兴衰际遇的一种概括和预示。《好了歌注》中所说的种种荣枯悲欢，反映为小说的具体情节。 有人以为“转眼乞丐人皆谤”，指的是甄宝玉和贾宝玉；贾宝玉后来“寒冬噎酸齑（jī，腌菜），雪夜围破毡”。贾兰、贾菌是“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贾兰的官运从李纨的判词和曲子中得到印证；贾菌的腾达，后四十回未曾提到。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指的是柳湘莲。 脂浓粉香，变为两鬓如霜，是自然规律，可能是对大观圆中一些女儿的概括描写。白首孀居，则有指薛宝钗、史湘云的可能。小说八十回以后，难对其所指，下确切的断语。

    “蛛丝儿结满雕梁”，预言宝黛的悲剧。秋天，贾府获罪，贾宝玉离家，或为避祸，在外淹留不归。 林黛玉忧忿不已，病势加重，挨到次年春，泪尽“证前缘”。潇湘馆于是也就成了空馆。贾宝玉回到大观园时，林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原先“凤尾森森，龙呤细细”的潇湘馆，如今只见“落叶萧萧，寒烟漠漠”。 怡红院也是满目“红稀绿瘦”的凄惨景象，而两处室内则是“蛛丝儿结满雕梁”。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指的贾雨村、贾赦。

     贾赦是贾母的长子，贾琏、迎春的父亲。贾赦虽是世家子弟，袭一等将军之职，在朝为官，却贪淫昏暴。 有一个石呆子，手中有二十几把古扇，全是湘妃、棕竹、糜鹿、玉竹的，上面都是古人写画真迹。贾赦知道后先是吩咐贾琏找到石呆子，出重金购买。扇子是石呆子的传家宝，执意不卖。贾赦恼羞成怒，勾结贾雨村，巫陷石呆子“拖欠官银”，将他拘押，并且抄没家产。石呆子被弄得家破人亡。古扇，悉数归了贾赦。贾赦身边本有一妻数妾，但还是硬让邢夫人去向贾母讨鸳鸯做他的小老婆， 最终，把鸳鸯逼到了死路上。锦衣卫奉旨抄没贾家时，贾赦作为一名主犯，以“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Tiǎn，摸黑）祖德”的罪名，被革去世职，发往站台赎罪。

    贾雨村的一生， 反映了某些读书人做官，“坐过山车”的经历。六十年代的“学生党员”，从常委变成了“大老虎”。 凡夫俗子，庙堂高官；拾煤渣老太，总理大臣，“贪心”人人都有。但能有“大贪行”，并犯“大贪刑”者，只能是那些已经“落马”，正在“落马”或将要“落马”的“大老虎”。他们的人生经历，和贾雨村相似。就是苦读、赶考、高中、为官、革职、复出、高升，最后枷锁扛、获罪。 贾雨村本来也很优秀，才华出众，胸怀大志，颇有骨气。完全可以为社会、为百姓做一些好事。转折点，是贾雨村中了进士以后做了官。在官场当中，逐渐地被腐蚀，终于成为一个徇私枉法、人性泯灭、恩将仇报的恶者。

    贾雨村在《红楼梦》一书中，出现最早，且贯穿到全书结局。在没有候补应天府之前，他有才华，有抱负，性情率真。“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贪、酷，是贪污与刑酷。作者用“弊”一字，说贪酷本是为官的一种弊病。

    贾雨村的复职，是因为做了黛玉的老师。经林如海致书贾政，“题奏之日”，便“轻轻”谋了一个复职候缺。“轻轻”二字，极具深意。其间，曾因黛玉身体怯弱，连日不曾上学之时，贾雨村闲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并有一副破旧的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此时贾雨村，正是落魄之时，见此对联也想过，“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此对联出现在书中第一回，有兼点主题之妙。“智通寺”，智慧通灵，凡人谁能做到。贾雨村，终于错过了自己被上苍醍醐灌顶的那一点机缘。

    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判断葫芦案”。贾雨村到应天府上任后，接手的第一个案子就是冯渊的命案。曹雪芹通过几个细节，把贾雨村人性的蜕变过程，很生动地表现出来了。当贾雨村听冯家的仆人说，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做主的时候，他不禁大怒。就要发签，抓捕凶手。旁边一个门子，使个眼色，嗯一下，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

    看了门子所抄的“护官符”，了解 冯渊一案的来龙去脉后，说了这样一段话；“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事关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复委用，实是重生再造，正当殚心竭力图报之时，岂可因私而废法？是我实不能忍为者”。贾雨村打发了门子，“再斟酌斟酌”。权衡了利弊，选择了徇私枉法，冤判了冯渊案。转而，替薛蟠开脱起罪名来。不但保住了乌纱帽，还送了贾府人情。之后，便有了讹石呆子拖欠官银，拿他到衙门，抄没其家产。把其收藏的古扇抄来，孝敬贾赦。大胆包天，做出许多坑人恶劣事来。以至于，书中第七十二回，贾琏闻听林之孝说道贾雨村降了，不知真假时说，“真不真，他那官儿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好”。

    贾雨村是封建官僚的典型代表。越是表现得大奸大恶，越是步步高升。在第53回中提到，“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官越做越大，品德越来越差。 第103回，“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写雨村升了京北府尹管税务，与恩人甄士隐偶遇一段。其不顾恩人的性命而离去，其见利忘义的本性被描述的淋漓尽致。 第120回，“甄士隐详说太虚情 贾雨村归结红楼梦”。写到贾雨村犯了贪婪索贿，审明定罪。后遇大赦，褫（Chǐ，剥夺）籍为民。不久雨村再次遇见故人甄士隐。并一同去了草庵谈话。 不久甄士隐便隐去，了结尘缘。贾雨村在草庵昏睡醒后，看破红尘，归结红楼梦。这一回中雨村真正悟出了禅机，也表达了作者的意愿。 ?《红楼梦》对贾雨村着墨不多，但他在全书的整体结构中，却是一个穿线人物。贾雨村是与另一个穿线人物甄士隐，捉对儿出现。“假语村言，真事隐去”。

   《红楼梦》一书中，处处是禅机。虽然细写着世态炎凉，却无时不宣扬着业因果报。 对于普通人来说，《好了歌》和《好了歌注》多少有些消极。容易去重复那些人生无常，万境归空的虚无。但“厚积薄发”，“康师傅”等落马或即将落马的贪官们，逐字读来，会真觉句句是真理，处处是警句。“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人生，还是要“好就是了，了就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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