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主注:看到骂帖甚多,并不奇怪,因为观点不同很正常.可是看到有招呼什么安的人,我这个湖南人的脾气就上来了.我可以正告这位网友,本人文章可能一无是处,但还是有一点经过实践检验的自信,那就是相对而言胆子并不是特别的小.
如果一个政府高官在春节贺词里说祝全国人民猪年吉祥如意,我想大多数国人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可事实上,这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不正确.举这个想象的例子,只是想提醒看本人此文的各位网友,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和多种族的国家,多一点换位思考,未必就是什么坏事.]
称中国人为“华夏儿女”甚为不妥
在官方宣传和许多学者的文章里,人们常常用“华夏”来代表中国,用“华夏儿女”来代表中国人。
华夏族名称的产生是由于夏朝的建立,到了汉朝,才有“汉”民族称谓。华夏族只是一个历史时期的族称,当然,后来不断有人用它指称汉族。但是,若以“华夏”来称呼中国,用“华夏儿女”来称呼中国人,则甚为不妥。
因为在历史上,“华夏”是与“四夷”对应的。所谓“四夷”即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古人在“华夷”之辨上,是一点也不含糊的,而且对这种区分也是抱着一种自觉的态度。
比如,当年昭君出塞,在汉朝人看来不就是嫁到野蛮的外国去了么?据历史学家翦伯赞说,王昭君死后不久,最大多数的诗人就把昭君出塞当作一个屈辱事件写成了诗歌,西晋诗人石崇《王明君辞》中便有“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这样的诗句。再比如,当匈奴的冒顿在信中对刘邦的老婆高后说谁“愿游中国”这样的话时,自然不会认为到了长安不是出国访问。而当季布对高后说“夷狄如禽兽”时,他难道会认为匈奴是“民族大家庭中的一员”?[1]当年汉王朝的人谁要是称匈奴人是“华夏儿女”,对内对外都是异端之论。宋濂为朱元璋起草的北伐檄文,就认为蒙古、色目不是华夏族类。[2]
况且,我们不是一向喜欢讲“自古以来”么?那么,自古“华夏”就不是和我们今天的“中国”完全对称,“华夏儿女”也不是今天我们所讲的中国人的对应称呼。以今就古,新问题不想新办法,只会造成许多不必要的尴尬。传统儒家文化最讲究尊崇列祖列宗,倘若让格萨尔王的子孙、成吉思汗的后代、哈萨克族人……亦称华夏儿女,岂不是忘了祖宗和历史么?更何况我国有些民族,如朝鲜族、哈萨克族、俄罗斯族、蒙古族、乌孜别克族、塔吉克族等,甚至在别的国家里是国民的主体部分。只要稍加思考,不就会发现,把他们都笼统地称为“华夏儿女”实际上存在许多不利于人民团结国家统一的东西么?现在散居于伊犁等地的俄罗斯族,是18世纪末20世纪初才从俄国境内陆续迁来的,也还有其他种族的人不断入籍中国,难道可以一概统称“华夏儿女”?在我后面要讲的“中华民族”这个概念,同样存在这个问题。
企图以“华夏”或“华夏儿女”作为一面旗帜,来维护祖国的统一、增强民族间的团结和融合,既不明智又很难做到,甚至可能适得其反。除非我们能够抹去少数民族的历史记忆。否则它就可能引起一些时至今日依然民族意识很强的非汉民族的反感和抵制。霸气和弄巧只会加重隔阂和离心情绪。
其实我们没有必要通过抹煞和伪造历史来自欺欺人。对于民族融合,新时代必须想新办法。
春节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
现在,“中华”、“中华儿女”、“中华民族”是使用频率很高的词汇,而实际上这些词如果作为官方用语,早已经不合时宜,用的越广危害越大。
比如,不少人在写文章时,都是不自觉地将春节称为“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
实际上这种说法是不妥当的。
藏族就不过春节,而是过藏历年“洛萨”,这是藏族最隆重、最吉祥的传统节日。毛难族的庙节、苗族的芦笙节、壮族的歌墟节、傣族的泼水节、彝族的火把节,是这些民族最盛大的节日。春节并不是所有中国人的节日。再比如,每年4月5日前后的清明节被说成是“海内外华人祭祀祖先、缅怀祖先的共同节日”,这也是一种错误的提法。因为藏族、俄罗斯、哈萨克等民族根本就没有清明节!
我们只要对一些中学生都熟悉的历史稍加回顾,就能将问题弄清楚。
在我们今天的主流观念看来,鲜卑是所谓“中华民族”的一分子,是没有多少人会产生疑问的。但在东晋的傅玄眼里,鲜卑绝对不是中华之一脉。他说:“戎狄畜心,不与华同。鲜卑最甚……”[3]当年朱元璋反元时提出的政治口号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很明显,至少这“中华”是没有将“蒙古族”人包括在内的。郑成功在《出师讨满夷自瓜洲至金陵》一诗中,也说“缟素临江誓灭胡”,想必他也不会认为所谓的满夷是“华人”。后来孙中山反清时提出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国,创立合众政府”及“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奋斗纲领中,也显而易见,这“中华”至少是没有将当时的“满人”包括在内。也就是说孙中山曾一度在“中国”里连满族人的位置都没有留,而满清入关是“灭我中国”。亲手制青天白日旗的陆皓东在《就义供词》中称:“与同乡孙文同愤异族政府之腐败专制…务求惊醒黄魂,光复汉族。…满清以建州贼种,入主中国,夺我土地,杀我祖宗…”;被称为“革命军中马前卒”的邹容在《革命军》绪论中说:“…石勒、成吉思汗等类以腥膻游牧之胡儿,亦得乘机窃命,君临我宇域,臣妾我神种”。……我们都说要勿忘历史,当我们面对这段历史的时候,汉族以外的其他民族又会怎么想呢?——在此,有必要顺便指出,“中华民国”这个国号是含有民族狭隘意识的。——那些说中国从来就没有类似西方那种大规模种族清洗的人,不妨想想“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传说和“驱逐鞑虏”的口号到底意味着什么!
历史又何必忌讳!不管它可能是多么的不愉快,事实总归是事实。我们没有必要将古和今生拉硬扯到一块,牵强附会。也没有必要制造自古就是一家的大团结假象。
可是偏偏有冬烘先生认为,为了尊重我们国家的民族构成的现实,要有所避讳,否则,会变成挑拨民族关系,使民族之间互相不和睦。其实只有在一言堂之下才会出现这种禁忌。他们忘了怕鬼有鬼的道理。如果是在民主国家,政府是应该回避,到底是应将岳飞视为民族英雄,还是应将金兀术视为民族英雄这样的问题。这是民间话题。何况二十五史也不可能改写或禁毁,白纸黑字又不是翻天印,有什么可怕的!心虚和强梁都不是维持团结和统一的灵丹妙药。历史就是一个过程,实在不必从中演绎出什么神圣和禁忌来。比如,宋太祖、宋太宗立志要“收复”燕云十六州,向辽进攻,这算是为了统一,还是在想搞侵略?宋真宗时,辽直打到宋的澶州,这算是侵略还是在搞统一?倘若我们还要沉迷于人为制造出来的诸如此类的历史黑洞,无异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美国,由于人们有表达思想感情的自由,因此,人们可以自由筹款建立各种关于南北战争的纪念碑和博物馆。在北方,纪念碑上用“国内战争”这样的字眼,而南方的纪念碑则称这场战争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美国并没有因此就出现分裂。这难道就不能我们得到一点启示吗?
为了制假贩假,便不免会不顾历史事实,将女真灭北宋、蒙古灭金和南宋之类的事情,看成是所谓的“兄弟阋墙,家里打架”。这大概只有中国的天才人物才有本事构想得出来。岳飞在“满江红”中吟唱,“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简直是恨不得食肉寝皮,只想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是什么样的家里打架?!如果说岳飞与金军作战是民族内部矛盾的话,今天的南非人同样可以说当年殖民屠杀是内部斗争。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今天所保有的疆域,是历代祖先亦文亦武、用剑也用笔不断开拓出来的,中国历史上也有过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如果只有仁义和和平,哪会有广袤千里的辽阔国土?
我们只看到了印第安人被白人驱赶和屠杀的罪恶,却没有在回顾历史时,发现我们祖先刀剑底下的血痕和冤魂。在没有民族自决的时代,除了征服之外,还有什么能作为开疆拓土的秘诀?征服的大军很难想象从来都是仁义之师。翻开《资治通鉴》,你会发现,杀几万人就像杀小鸡一样平常。战国时,仅上党一役,秦国“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4]哪会像有的人所说的那样:“周宣王辟地千里,非贪侵也;所以除寇贼而安百姓也。”[5]
今天,我们再到江浙时,已是殖民无痕,哪里还能找到东越、闽越、东瓯这些民族的踪影?我们否定资本主义的殖民史,也无须以为我国民族的融合过程温文尔雅,顶多只有文攻而不会有惨烈的武斗。实际上,有杀戮、有“迁虏”、有“谪戌”、有移民实边、有同化、有吞灭、有屠城……《史记》卷一百二十五就记载有“天子募罪人伐朝鲜”。所谓“五胡乱华”时,汉人冉闵下令,屠戮胡、羯,不论贵贱、男女、老幼都杀。仅仅邺中就死了20多万人。[6]如果只有和平,哪来“战国”?在13世纪初,南宋和北方人口合计达到了1.25亿,但到了元灭宋14年后的1290年,元朝境内的人口只有6000余万了。[7]蒙古军征服的过程就是一部罄竹难书的血泪史,动不动就进行屠城。蒙古军队在灭金时,从1213-1214年,“凡破九十余郡,所过无不残灭。两河山东数千里,人民杀戮几尽,金帛、子女、牛羊马畜皆席卷而去,屋庐焚毁,城郭邱墟”。比如在攻下保州后,蒙古兵“以杀为嬉”,以致“尸积数十万,磷首于城,殆与城等”。[8]在灭南宋的过程中,1275年伯颜屠常州,只有7人躲过了这场劫难。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屠城江阴,八月二十八日,“满城杀尽,然后封刀。午后,出榜安民,城中所存无几,躲在寺观塔上隐僻处及僧某某等共计大小五十三人”。[9]而扬州屠城就更惨了。顺治二年四月,豫亲王多铎攻下扬州,死者仅仅“查焚尸簿数,共八十余万”,还不算那些落井投河、闭门自缢和被掳的人在内。[10]江西到战争结束,“各县大都不过数十家,或瓦砾空城”。[11]有学者估计,在明末清初的浩劫中,人口耗损7000多万,“从绝对数上来说,比历史上任何一次浩劫死人都多”。[12]乾隆的十全武功,其中就有平定准噶尔,当时,“因准部屡叛,穷搜谷壤,把这一种族人全杀光了。往往一部数千百户,以次骈戮,或既降内移,中道袭杀,真是可怜,也足见清人残忍的性格,结果是奄有了西北广大的疆土。”[13]这和当年欧洲人进入美洲又有什么不同呢?当然可以人为地设置禁区,不让讨论这些问题,但问题就会因此而消失吗?!
就近来说,孙中山的“中华观”距今不到一百年,“中华民族”、“中华儿女”还可以说是新名词,一百年的风风雨雨,一百年的西方观念的熏染,都使得这些词应付国内和国际形势的挑战时捉襟见肘。一味地靠强力来维系旧的观念已是穷途末路。我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过于强调民族主义,则既会伤人也会自伤。千万不要等到不可收拾时,才想到改弦易辙。我们和我们的未来都需要新思维。
“中国人”不等于“炎黄子孙”
一贯的浆糊思维使得人们良莠莫辨,用“炎黄子孙”来指称海内外的中国人就是明显的例子。遗憾的是,“炎黄子孙”非但没有成为一个官方避免使用的词汇,反而被用得更加频繁。
其实,炎帝和黄帝只不过是传说中两个远古部落的首领罢了,虽然没有三宫六院,但也不是两个光杆司令,有老婆也有臣民。臣民们的子孙怎么能认炎黄二帝作祖宗呢?更何况祖宗怎么能只有两个大男人呢?在传说中,养蚕织丝的发明者嫘祖,不就是黄帝的老婆,为什么没有被当成祖宗祭拜呢?祖宗里有男无女不也很畸形吗?难道这里面不是深深地侵淫着父权崇拜和领袖崇拜的毒素?更何况炎黄二帝当时统治的地域,怎么也不可能和现在的中国相提并论,其统治区域之外的人的子孙后代,难道也要认他们作祖宗?难道他们就没有自己民族起源的传说?如羌族传说中的祖先就叫“无弋爰剑”。据历史学家葛剑雄先生的考证,从秦汉以来,由北方进入黄河流域的非汉族至少有匈奴、乌桓、鲜卑、突厥、高丽、回纥、党项、维吾尔、蒙古、女真、回、满等,还有阿拉伯、波斯、日本、黑非洲、东南亚等各族的人口,其中相当大一部分陆续加入了汉族,有的整个民族都已融合消失于汉人之中了。在南方,原来的夷、蛮、越、僚、俚等各族,也已发生了变化[14],在中国的犹太人也终于融入汉民族之中,这也应称“炎黄子孙”吗?
黄帝大概不会像孙猴子那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按照《史记》的说法,他是少典的儿子,母亲是谁却没有记载。他和炎帝曾经是对头,在阪泉之野干了三仗。
同样,黄帝自己有二十五子,其中只有两子是他的大老婆嫘祖生的。
为什么不尊奉在黄帝之前的神农氏、伏羲、女娲为“始祖”呢?
无论如何,炎黄始祖论,不过是一个以讹传讹的神话罢了。司马迁在《史记》里,也只是把黄帝列为五帝之首而已,并没有尊他为祖宗。至于炎帝,不但《本纪》没有他的份,就连《世家》、《列传》司马迁都没有给他位置。难道是司马迁数典忘祖?
据历史学家孙隆基考证,直到清代的汉民族主义者才将黄帝转化为民族始祖。在中国,“黄老之术”的说法,表明黄帝这个“老祖宗”只不过是个搞方术的家伙;而儒家则言必称尧舜,语必及三代。黄帝在儒道两家那里,都与“始祖”没有什么关系。清末的革命分子曾经用黄帝纪年,代替了光绪纪年和耶稣纪元。如1904年创刊的《黄帝魂》把该年定为黄帝纪元4614年。[15]抗日战争时清明节才有祭黄帝陵。而炎帝在典籍里却不是个什么光彩人物,《史记》说他“欲侵陵诸侯”,而贾谊的《新书》、刘安的《淮南子》干脆说他“无道”。
要是现在谁把朱元璋或者孙中山尊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一定会被人们视为一场闹剧,但是,我们不觉得将黄帝奉为始祖有什么不妥。
将炎黄作为“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简直是一个历史思想的大倒退。而且过去没有祖宗崇拜的民族或者个人,都被迫认一个祖宗!强迫信仰只能是这种自发的必然结果。
当年马克思主义历史学家范文澜还只是认为“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国内各民族都成了互相敬爱的兄弟民族,各族的祖先也就成了各族的共同祖先——伯祖和叔祖……”[16]而炎黄子孙的说法则把牵强附会的所谓伯祖和叔祖也都否定了。历史学家翦伯赞是维吾尔族人,他就说过:“我的族人,也并不是所谓‘黄帝’的子孙,或是大汉族的一个宗族,而是来自新疆,所谓西夷之人也。”[17]
动辄就喜欢讲“自古以来”的人,如果遇到一群非要声称“自古以来我们就不是炎黄子孙”的人,若不借助武力和蛮横,只可讲道理,岂不就束手无策了?我想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赶紧扣顶大帽子,让这样的人别吱声!
如果将炎黄二帝称为生活在我国的所有民族的共同祖宗,还会面临这样的尴尬:有的民族分布在好几个国家,如哈萨克族,岂不是居住的国家不一样,祖宗也得不一样?这又怎能不伤害民族感情呢?当海外的人回来祭祖时,我们欣然将它视为凝聚力和向心力的象征。可我们别忘了,他们中有的人已加入他国国籍。同样,拥有中国国籍的黑人、白人,不也可以不认炎黄作祖宗,而去非洲、欧洲寻根?
平心而论,假设美国有人提出,美国人民是某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人的“××子孙”、“××儿女”,那些中国移民的后裔难道会默认而不是抗议?我们在民族问题上真的需要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言。
随着国际交往的日益密切,可能更多的中国人将获得他国国籍,同样地,根据我国的国籍法,外国人或无国籍人也有可能和有渠道加入中国国籍,那么,倘若像爱因斯坦这样伟大的犹太人入了我国国籍,他是不是也得称自己是“炎黄子孙”呢?非洲裔的黑人入了我国国籍,是否就要因此而自称为“炎黄子孙”呢?更何况香港和澳门的回归使得中国人的构成更加复杂,比如,有了大量英裔和葡萄牙裔中国人,我们也要他们称自己是“炎黄子孙”吗?这时,“炎黄子孙”一词的封闭性和狭隘性就严重地暴露出来了。“炎黄子孙”一词缺乏现代社会所需要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因而实际上也就成了国家统一、民族团结和融合的障碍。“炎黄子孙”应该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我们必须看到,将同宗同祖作为爱国和统一的一块基石,无异于缘木求鱼。毋庸讳言,这里面包含有血统论的残渣余孽,与世界文明的潮流背道而驰。而且也是大汉族主义的话语暴力自觉或不自觉的流露。
因此,无论如何这种“炎黄情结”应该淡化。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国度并热爱她,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为我们同宗同祖--要不怎么解释同室操戈相煎太急呢?--而是有更高的理由存在。要不然像美国那样的国家有白人黑人印第安人……如果只有找到同一个祖宗才能和睦相处,那美国岂不早就乱了套?更可怕的是,狭隘的思维会导致狭隘的行为。
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多一点现代意识呢?
按照新华词典的解释,中华民族“是我国各民族的总称”。而通常又说,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
我不准备去考证提出“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这种说法最早是在什么时候,而只是想探讨它有何不妥。
为了讨论问题的便利,我们暂且假定“中华民族”这个提法是无可置疑的。
那么中国公民和中华民族又是什么关系呢?
在中国公民中,有犹太人、吉普赛人、英格兰人、葡萄牙人、日本人、马来人、印度人……等等,人数或多或少,多则以万计,少则可能就一人,香港和澳门的回归,使得这个现象就更明显了。根据宪法的规定,作为公民,他们和其他公民是平等的,肤色、民族、种族的不同不能成为一个公民遭到歧视或者忽视的原因。可我们现在教科书和官方文件中,经常出现“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这样的说法,显然是没有上面提到的那些民族的位置。
如果说中华民族不能涵盖所有的中国公民,而是一种交叉关系,有可能出现一个人是中国公民,却在“中华民族”里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那么从政治上来讲,这就不是一个吹毛求疵的小问题了。
也许你觉得这个问题还是好解决,不再提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比如将香港的英国裔人也都加进来。
可是,随时都可能有外国人入中国籍,假设就全中国就只有一个黑人是中国公民,那么再提中华民族时,是不是又得重新加上一个民族?有这样不断修补折腾的必要吗?如果你觉得三两个人实在是太少了,要多少人才能够算中华民族里的一个民族呢?就算你真的能够找到个什么标准,还是无法回避这样的尴尬和怪事:一个人是中国公民,但他(她)却可能不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倘若就是牛顿先生再世,因崇拜中国的古老文明,加入了中国国籍,他老兄碰巧遇到这种情况,也别想成为“中华民族”的一员!而他在中国生的子女如果侨居外国,却又可以被我们称为“华侨”!你也许会说他们人数很少,所以不必大惊小怪。可是,人能因为数量少就可以忽略不计吗?
由此也可见“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组成的大家庭”这种说法里头包含的歧视性、封闭性和狭隘性。更危险的是,把“民族成分”或者族际区别弄的那么僵硬和一清二楚,本身就不利于民族融合和团结。
如果将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或中国公民的总和划等号,是不是就可以解决这个矛盾呢?还是不行,因为这会出现新的问题:昨天还是中华民族一员的某个中国汉族公民,因为今天入了美国籍,他就不再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而是“美国民族”的一员了!更何况,如果中华民族和中国人民或中国公民的总和可以划等号的话,中华民族这个称谓又有什么必要存在呢?
因此我们应该采用“中国人”、“中国人民”和“中国公民”这样中性的、包容性强的称谓。
“自古以来”是把双刃剑
由于我们从来没有可能对长期灌输给人们的“爱国主义思想”进行独立自由的思考和交流,结果在好多事情上是把问题简单化了。比如国内就没有人公开指出过“自古以来”论实际上是一把双刃剑,既可治人,也可能伤己。流弊之深,以至于对于任何国家发生的分裂都紧张兮兮的,有时简直像是在充当这些国家的官方发言人一样。时至今日,我们应扬弃——不是抛弃——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自古”理念,代之以新的统一观。
当年苏联解体时,很多中国人捶胸顿足如丧考妣一样,不断地为之招魂叫屈。其痛切之深,比苏联人还苏联人!真让人莫名其妙。任何一个受到完整的义务教育的人都可以想想,苏联那些“分离”出去的地方难道“自古以来”就是苏联神圣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么?其实,俄国仅在19世纪就从清帝国掠夺了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俄罗斯只到十六世纪后半期疆域才扩大到伏尔加河地区,通过一代代野蛮的武力鲸吞,到苏联解体前领土已达2240万平方公里,是世界上疆域最辽阔的国家。那么,即使要说“自古以来”,也不过才几百年的光景。无论是俄国还是苏联,是彼得大帝、叶卡特琳娜二世,还是列宁、斯大林,都保持着扩张的传统,蒙古之脱离中国,列宁斯大林罪莫大焉。苏联的外长莫洛托夫就说:“作为外交部长,我认为自己的任务是尽量扩大我们祖国的版图。”斯大林则声称“波罗的海沿岸,自古以来就是俄罗斯的土地!”“旅顺港是我们的,大连也是我们的,中东铁路也是我们的,中国、蒙古--这都没问题。”[18]意识形态的迷狂使得有些人看不到这样一个极富侵略传统的国家,对我们的国家安全和利益可能会构成什么样的威胁!
若不去计较所谓“自古”到底是古到何时,那么,“自古以来”只是表明一种当下仍为一统的事实和希望一统的愿望而已,并不足以完全决定未来。我们不能只看到它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而看不到对自己不利的一面。事实上,当我们在大讲“自古以来”的时候,其潜台词就是因为客观存在着腐蚀或瓦解一统的某种离心力。想想看,倘若什么都要讲“自古”,那古到啥时候最权威呢?是一百年还是一千年?这样刨根问底,那就会没完没了。恐怕就是上帝也不知道这样一幅世界政治地图该怎么画!比如在埃及这块土地上,从公元前1680年开始,西克索人、利比亚人、库施人、亚述人、波斯人、马其顿人、罗马人、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先后统治过,原来的埃及人早已消失在外来人中。若对现实采取一概否定的态度,“自古以来”这笔帐怎么算法?而且算得清楚吗?埃及是谁之埃及?
我们国家也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今天的国土有的地方就不在明朝的疆域之内,而清朝很多的国土又不在今天中国的疆域之内,这就涉及到一个“正统”与“继承”的问题。例如,在西汉,疆域曾西起巴尔喀什湖和帕米尔高原,东至朝鲜半岛北部,北起阴山、辽河,南至今越南中部。而唐朝的疆域最大时西抵咸海,北达西北利亚,东至库页岛。再比如台湾,现在人们都众口一词地说“台湾自古就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从感情上来说我也赞成就是这样,但是事实上这种说法经不起推敲,只是我们的的一厢情愿而已,结果只会适得其反。我们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才研究历史。我们通过思想言论的控制,可以做到让中国大陆的大多数人不会怀疑这一点,使大家在统一问题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但是我们怎么能让台湾人民和海外一切关心台湾问题的人信服呢?!所谓“自古”,古起何时?!这不是没有疑问的。唐朝魏征等修撰的《隋书》称流求国(台湾)为“东夷”。隋炀帝大业三年,派朱宽、何蛮到流求国,“言不通,掠一人而返”,第二年,陈棱(应为禾旁)、张镇州“掳其男女数千人”。[19]如果隋炀帝当时将连语言都不通的台湾人民视为自己的子民,会到那地方去掳掠吗?即使到康熙年间,清朝的将领还对郑成功的儿子讲“台湾本非中国版籍”这样的话。[20]库页岛曾是清朝的国土,现在属俄国的领土,这种古和今的冲突我们又该怎么看呢?也声称决不放弃使用武力吗?
其实要认识到中国疆域几千来是不断变化的这一事实,并不需要多少考证功夫,只要闭目想一想从夏朝的到现在我国的疆域是否一致这个问题就足够了。恐怕再怎么自诩爱国的历史学家也不敢作出肯定的回答。况且也不是只有我们会讲“自古以来”如何如何。约公元三年,高句丽建都于国内城(今吉林集安市东),209年自国内城迁都丸都城(今吉林集安市境内),也就说上,当时高句丽相当一部分国土在今天的中国境内。而西汉的疆域东北曾由朝鲜湾沿岸一角扩大到今江华岛一线以北部分,东汉还在朝鲜半岛设乐浪郡。直到明代,中朝才以鸭绿江为界。若要讲“自古”,恐怕有些地方到底应该是谁的谁也说不清!例如,1984年出版的金正彬的小说《丹》中就说:“在一百多万年以前,我们的祖先就定居在北海一带,人类起源于贝加尔湖附近的古桓因国,由这里有一支向东到牛首河(今日中国吉林)建立桓雄国,另一支也对苏美尔文化产生了影响…。可是今天我们为什么以满族为敌、把西伯利亚当作异国土地,而不收回中国北部失地呢?只是‘保卫无穷花三千里’,不应当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民族失去的地平线决不止三千里,而是几万里引!”[21]我想我们当中有些人一定会觉得这种说法可笑之极,但我们当中又有几人反思过自己的可笑想法?
由此可见,“自古以来”的证据再多,也不能说明一切。“自古以来”有它自身不可克服的局限性。我们不能不分时间不分条件,一味地固执一端,而不考虑其他的现实因素,以及可能出现的变数。台湾高山族的原住民运动,就有排汉倾向。要是按照“自古以来”的逻辑,土著人不是最有发言权么?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说是秦始皇“统一”中国,还不如说是秦始皇“征服和吞并”六国更准确更符合历史真相。当然那些有着非理性的统一癖的人是不会喜欢这种说法的,他们总是以情绪来对抗反证。既然“自古以来”就是中国,那么岳飞和金兀术之间不过是在打内战罢了,岳飞打败了金兀术说不上是爱国,秦桧帮金国一把也不是什么卖国,不过是做了点“地下工作”而已。但当时在你死我活地厮杀的人们也是怎么想的么?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美国历史教科书大概也不必否认建国时的十三州“自古以来”就是印第安人的故乡,跟欧洲白人没一点关系。掩耳法既不符合实事求是的科学精神,也难以服人,用今天的眼光来“修改”历史,只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历史不过是既成事实,正所谓覆水难收,想回避也回避不了,而且也完全没有必要回避。历史上历朝列代开疆拓土的残忍、血腥和野蛮及进步都已是陈年旧事。当我们谈到英国人征服印第安人的时候义愤填膺,当我们想起近代史上中国接二连三的割地赔款倍感痛苦和屈辱,将心比心,为什么我们就不能谈唐太宗征伐高丽乾隆攻打天山的惨烈呢?难道当我们回首往事云烟就不能认真检讨向前看,非得要掩去我们认为的那些不光彩的角落?
当然,若从历史上来看,国家的统一实际上往往是瓜只要能强扭就行,甜不甜没关系。成吉思汗东征西讨会是以心悦诚服为前提吗?他的子孙统治了汉族地区近百年还会出现流传至今的“八月十五杀鞑子”的事情!但是此一时非彼一时,老皇历不是像过去那么管用了,因此只能顺应时代的潮流,更新观念。迷信“自古以来”的人是难以理解夏威夷怎么能是美国的一个州这样的问题,而用“有效地行使主权”来证明统一的合法性也面临这样一个悖论:印第安人的的悲剧只不过是证明枪杆子里面出主权的数不胜数的事例中的一个。
而据考证,“中国”一词有三千年的历史了[22]。其间无论是从地域、民族还是从文化角度看,“中国”是一个过程,从来不是静态的圣物。那种“建国××年”的喧嚣,实际上是无知的表现,因为中国就是从秦朝算起,也有二千年的历史了,因此所谓的“建国××年”其实是指一个朝代一个政权产生多长时间了,否则你“建国”才几十年,凭什么说某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你的神圣领土呢?而且谁又敢说,秦和汉、隋和唐、宋和元、明和清的疆域分毫不差呢?就是同一个朝代里,疆域都是不断变化的。也正因为这样,仅仅靠“自古以来”四个字无法解释“中国”疆域的变迁!可见,如果没有一种理性的和富有弹性的现实主义政治观念,因“自古以来”这四个字,我们就会四处碰壁自寻晦气,甚至陷入无休止的冤冤相报的恶性循环之中。
注释:
[1]《汉书"匈奴传》
[2]吴晗《朱元璋传》第129页,三联书店1965年第1
[3]《晋书"傅玄传》
[4]《资治通鉴》卷五
[5]《盐铁论"地广》
[6]《资治通鉴》卷九十八
[7]葛剑雄《葛剑雄自选集》第9-11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
[8]翁独健主编《中国民族史纲要》第5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1月第1版
[9]辜鸿铭等《清代野史》第二卷,第985页,巴蜀出版社1998年第1版
[10]辜鸿铭等《清代野史》第二卷,第1006页,巴蜀出版社1998年第1版
[11]《清史稿"黎士弘传》
[12]路遇滕泽之《中国人口通史》下,第760页,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
[13]萧一山《清代史》第58页,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3月第1版
[14]葛剑雄《往事与近事》第19-20页,三联书店1996年11月第1版、《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第25页,三联书店1994年第一版
[15]孙隆基《清季民族主义与黄帝崇拜之发明》,载《历史研究》2000年第3期
[16]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一编,第67页,人民出版社1964年8月第4版
[17]翦伯赞《学海心潮》第3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
[18]费"丘耶夫《同莫洛托夫的140次谈话》第15-16页,新华出版社1992年10月第一版
[19]《隋书》卷八十一
[20]萧一山《清代史》第77页
[21]转引自王逸舟《当代国际政治析论》第120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8月第1版
[22]葛剑雄《统一与分裂--中国历史的启示》第30页,三联书店1994年第一版
[23]何希泉《当代民族主义运动及其影响》,载于《亚非纵横》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