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地处华北大平原的北端,燕山脚下。气候属于亚寒带,四季分明,冬天寒冷多风。因为气候关系,物产有限.尤其在冬天,几乎没有什么蔬菜能生长。故大约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北京草民们得依靠冬天前储存的蔬菜过冬吃。而所能储存的不过是大白菜,胡萝卜,水萝卜,土豆,洋葱,大葱等易于保存的东西,
毛爷搬进中南海前后二十七年,俺们北京草民们除了经常伸长脖子喊“万岁”以外,每年冬天前都得忙活着抢购大白菜,然后撅着屁股搬运白菜,把大白菜码好,盖上草帘子捂好,防止冬天被冻。剩下要作的就是在寒冷漫长的冬天时候,时不时地从白菜堆里拽一棵出来作菜吃。这点事儿,俺们北京草民们祖辈每年重复干重复吃,觉得天经地义,没啥文学成分的。连俺这没奏请毛爷批准的北京胡同文学写手都没想起来这事儿还能当个题目讷。
看到有位网友写一篇歌颂大白菜的抒情散文登在咱党口舌海外上。这位网友78年在北京上学就业十年,跟俺们北京人一样,秋天时候抢白菜,
码好,存起来冬天吃。吃了十年还没有吃腻歪。居然还有闲心三十年后写出来抒发一通大白菜文学情感。
看完后,俺有三个感觉:第一,这位网友肯定来自自然条件更差的地方,冬天连白菜都没的吃。这样,北京冬天有的是白菜,自然就是上了天堂了。第二,这位在北京待的时间还短点。要是作者再待上十年的话,肯定吃腻了大白菜。打咯儿都泛白菜味儿,那滋味不好受啊。第三,这位作者首先是文学腕儿。白菜只是随手拿来的题目。作家嘛,抒发感情为主,写什么题目其次。哪怕是咸菜疙瘩,人家文学腕儿都能写出百八十种味道来嘛。想到这里,俺基本原谅了这位文学腕儿冒犯俺的非文学性的食物忌讳,让俺回想起早年在北京吃大白菜吃得翻白眼的痛苦时光。这就算无心之过吧,俺不再追究了。
俺懂事时候,毛爷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折腾—文化大革命。这次折腾,毛爷可是动了真格的。老家伙索性把朝廷的文武大臣宫内外各地各路诸侯坐山雕们全部拿下暴打。自然,跟着倒霉的还有无数的前朝本朝草民倒霉蛋们。不过,不管政治动荡多么激烈,宫廷内斗跟俺们老北京草民们没多少关系。草民们还得想着吃喝拉撒睡五行俗事。印象里,北京冬储大白菜的事情没有受到毛爷折腾的影响。也可能毛爷自己不用担心冬储大白菜的破事儿,也就把折腾大白菜的事儿忘了吧。
冬储大白菜在北京组织的很好。十一月前后,北京满大街堆着大白菜,行人走路都得绕着。街上跑的也是满载大白菜的卡车,马车,三轮车。总有几天,满胡同里人来人往的都和大白菜有关。
那时候,
北京市第二商业局,也就是管副食供应的衙门,全面负责.
二商局跟附近的公社协商。那边农村早上开砍大白菜,这边卡车就开到田边等着装车。农村的马车也会早晨进城到指定副食点卸下。然后,副食点通知街道,该哪条胡同的出来买大白菜。轮到你家才能去。你不能自己上街到副食点跟售货员拍出二十元工农兵大头票说,给爷们二百斤。柜台上买个几十斤没问题,几百斤就得先沟通好,人家店里有货才行。
去了后划副食本交钱,自己找三轮车排子车自家各式小破车拉走。搬白菜也是个力气活儿。家里有中学生最好。得把大白菜一颗颗地搬进家,码好。那时候,谁家的屋子也不宽裕,根本没地方放白菜。只能放在屋外的走廊,屋檐下等不用担心雨雪的地方。还得用草帘子或者厚东西盖好。不然冬天零下几度乃至十几度的寒冷会把白菜冻成冰疙瘩。那样就没法子吃了。俺们那时还上小学初中,经常要组织去帮助街道副食店卸车装车,累的鼻涕眼泪的一齐流,拼命搬。没别的动机,不发一毛钱,连北京的大窝头都不扔给俺们吃。就是老师说学雷锋评先进给奖状这点事儿,把俺们傻少年们骗了。还好,毛爷有中南海御林军壮汉们给储白菜煤球的,不然也说不定找俺们学生去干讷。那样,说不定俺能看见会喘气的毛爷讷。现在不喘气的毛爷躺在天安门那里,俺住的那么近也从来没有兴趣去给老家伙磕头上香。
说起存储大白菜,有一件事儿让我记住一辈子。买来的大白菜必须先把外面破碎的,脏老白菜帮叶撕掉,用小线绳绑起来,才能保证冬天拿出来水分不跑掉,看相也好。这些老白菜帮叶就被扔到垃圾站。那天我提了一盆白菜帮子送到垃圾站,看见有二个小孩在拣好些的帮叶放进口袋里。北京人俗称“拣破烂的。”
这是北京城里极度贫困的家庭,很多可能是因为大人受到政治迫害没有收入造成的。也有是因为家庭里大人没有工作或者收入极少,人口多造成的。同龄人低头不语地拣白菜,让我心里很难受。甚至有种罪孽感,那种想帮忙而没有能力的内疚感觉。后来,知道有位朋友就是悲惨到这样。他回忆小学时候必须去拣破烂,因为大人被关起来,没有任何收入,睡在大街上,找垃圾东西吃。从红朝高级官员的优越的家庭生活突然沦落为街头贫民,幅度之大,对其心理和后来生活产生终生的影响。
他即便来美国多年后,吃东西时候依然速度快的惊人,饭量大的吓人。那样子,用老北京话说,是“饿死鬼托生的。”
北京人在漫长的冬天里靠大白菜打发日子。其吃法,对于升斗草民们不过是炒,煮,蒸几种热吃法。条件好的加肉片,虾皮,肉肠,豆腐之类的。那个时候,油也不够用。每次作白菜还不能放多油。白菜做成的菜多清汤寡水少油花。我孩童乃至青年时代不吃猪肉,所以,基本就是素炒白菜,豆腐炒白菜,鸡蛋炒白菜,虾皮炒白菜,多年吃下来,看见白菜就烦,闻到白菜就胃犯酸。打个大咯出来都是白菜味儿啊。大学时候,有时候食堂只有肉片炒白菜。我得把肉片挑出来给别人,自己才能放心吃白菜。
有位河南同学个矮却过于精明。他吃了我挑出来的肉片还用看傻瓜的眼神看我。大概不相信有人不吃猪肉只吃白菜吧。还好,那个时候河南人比较老实,还没有跟台湾人学会造假坑全国人民讷。那猪肉片,肯定是猪身上的,不会是河南的“人造猪肉,”
比如拿田鼠,鸭,狗之类的冒充猪肉。
不过,有种用大白菜做成的“介末堆儿”倒是很不错。这是一种冷盘开胃小菜。用白菜嫩心为原料,开水烫过,放进瓶子,加入黄色介末,糖。我不知道还得加什么。放置一段时间,比如二星期,就可以吃了。这“介末堆”很爽口,便宜有味,冬夏天都能吃。上次回京跟老同学去一家北京小吃店,那朋友点了猪皮冻,介末堆,煎粉肠,溜肝尖,一桌子老北京小菜。我只吃了这个介末堆。介末味道呛鼻子,可是钩起了小时的回忆,有股亲切感。
一般来说,大白菜不算贵重菜种。也没有什么特殊味道。纯粹是家常便饭的原料,供北方草民们食用。这样,用白菜作出的菜就不会有什么能用来请客的体面菜式。不过,据说红朝国宴上有一道汤,叫做“开水白菜。”
红朝上代大头目小胡很喜欢这道。自然,那汤不是水,是鸡汤加无数作料慢炖而成,而那白菜倒是一般白菜,只不过挑拣出嫩叶子。刚来美国时候,认识了一个台湾女人。据说年轻时候很有姿色,扒上台湾农业部长作小三类,得台湾部长命名一种白菜为“小玉白菜。”不知道现在的台湾人还有人记得此白菜乎?
我们老北京人如果彼此很熟悉的话,喜欢用“老帮子”称呼自己也称呼别人。似乎这“老帮子”应该和大白菜有关吧。毕竟老北京的几种过冬常吃的蔬菜,只有大白菜有帮子而且常被扔掉,不作菜吃。老帮子,除去显然说你是岁数大了,还包含着说你“过气儿”了意思。不过,朋友间逗乐,没有恶意。用个强烈点的词儿反而透着亲切,不见外。要是你碰到红朝大头目比如江爷胡爷之类的人物,千万不能拍着他们肩膀亲热地说,你个老帮子还没死啊?那样的话,江总肯定会大怒:拿下这厮,送秦城扫厕所。就是你遇见比你大的长辈,你也不能说,嘿,老帮子,您吃了吗?那长辈们也照样大怒,一个耳光子煽过来:小丫挺的,没大没小的,找抽哪?!
所以,外地热爱北京市井文化的朋友们千万得记住:场合,人物,才能用好这个词儿。只有同辈份的,还得是说的来的,才敢用“老帮子”开玩笑。
人生前二十多年吃多了大白菜。后遗症直到今天依然强烈:我多年在美,基本不买白菜。一提起白菜,我就想起了北京冬天的寒冷,大风,毛爷时代的腥风血雨,贫穷愚昧。都是吃多了大白菜,吃伤了啊。